地下室的空气总是潮湿的,带着一股陈旧书纸和发霉橘皮混合的味道。这里没有窗户,只有一面灰扑扑的水泥墙,正对着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。
祖母躺在床上,眼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,像两颗被雾气包裹的毛玻璃弹珠。她的听觉在视觉消退后变得异常敏锐,墙角老鼠跑过的动静,都能让她受惊般地蜷缩起干枯的手指。
“阿远,”她侧过头,对着那面水泥墙,声音像砂纸磨过桌面,“今天外头是什么光景?”
我放下了手里已经冷掉的盒饭,走到那面光秃秃的墙边,拿起了那支秃了毛的画笔——根本没有颜料,只有一只盛着清水的缺口瓷碗。
“今天啊,”我的笔尖蘸了蘸水,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划过,湿润的水痕瞬间洇开深灰色的印记,“今天是大晴天,云很少,风把天刮得很高、很蓝。”
我挥舞着手臂,在墙上画出一个并不存在的巨大圆框。
“那是好天。”祖母浑浊的眼珠动了动,嘴角牵起一丝细纹,“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呢?开花了吗?”
我看了一眼墙角堆着的发黑的杂物箱,那里只有几个空的啤酒瓶和废纸板。
“开了,”我的笔锋在墙上一点、一点地顿挫着,发出笃笃的轻响,“满树都是火红的,像烧起来一样。有两只麻雀,正站在最细的那根枝头上吵架呢。”
“是吗……听得见呢。”祖母闭上了眼睛,那层白翳下似乎流淌过一丝光亮。她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真的嗅到了并不存在的花粉味和阳光暴晒后的尘土味,“真暖和啊。”
其实地下室里阴冷得让人骨缝发酸。那一小滩在墙上的水渍正在迅速蒸发,所谓的“蓝天”和“石榴花”正在变回灰暗而冰冷的水泥。
但我看着她。
她松开了紧抓着被角的手,那双干枯的手掌摊平在膝盖上,掌心向上,像是正托着一捧正午跌落的阳光。她脸上那时刻紧绷的、对黑暗和死亡的恐惧,在这一刻奇迹般地舒展开了,变成了一种近乎神圣的安详。
我转过身,看着那面斑驳丑陋的墙壁。在水痕消失之前,我也眯起了眼睛。
在那一瞬间,我也看见了。
我看见了满树燃烧的石榴花,看见了流淌的云,看见了光——那是从我撒下的漫天大谎里,硬生生凿出来的一道光。
我重新蘸了蘸水,继续在墙上无声地画着。
“奶奶,起风了,”我说,“花瓣落到你窗台上了。”